霜降后的冻顶山像浸在米汤里的青瓷晨雾从山谷漫上来给老藤枝茶树披上半透明的纱衣。
陆九渊踩着腐叶堆积的山径鞋尖划过攀附在岩石上的老藤那些灰褐色的枝干扭曲如古柏却在节间爆着新绿三两片椭圆形的叶子垂着晨露像老茶农掌心的茧子粗粝里藏着温润。
“陆先生您看这矮化密植的茶园”随行的茶商林明修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在整齐划一的茶树间比划“每亩产量比藤枝栽培高两成采摘期还能提前半个月。
”他指尖掠过齐腰高的茶树叶片呈标准的椭圆边缘的锯齿浅得几乎看不见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泽像极了流水线上的工艺品。
陆九渊蹲下身摸了摸矮化茶树的根部。
黑色的塑料地膜紧紧裹着泥土偶有几株杂草从边缘探出头立刻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而几步外的传统藤枝茶园里老藤的根系正顺着岩缝蜿蜒苔藓与蕨类植物在根部共生偶尔有山雀掠过惊落几片枯叶却很快被腐殖土吞没——那里的泥土带着湿润的草木香像被岁月反复熬煮的茶汤。
“林先生可曾留意”他捏起地膜下的泥土干燥的颗粒从指缝漏下“矮化密植三年土表结了硬壳蚯蚓都不见了。
”远处传来溪水的流响传统茶园的老藤正顺着山势攀爬枝干上挂着的竹制诱虫板在风中轻晃与矮化茶园里弥漫的农药味形成鲜明对比。
茶农阿水伯蹲在老藤旁粗糙的手掌抚过碗口粗的枝干:“我阿公说这藤枝茶树是‘会走路的树’根往岩缝里钻枝向云雾里伸喝的是山泉水披的是雾做的衣。
”他摘下斗笠露出被晒成古铜色的额头那里有道浅疤是十年前护藤时被野蜂蜇的“现在这些矮化苗像被捆住手脚的孩子长不出筋骨。
” 林明修冷笑一声皮鞋跟碾过地膜:“阿水伯您这老法子早过时了。
现在茶客要的是整齐漂亮的茶青谁在乎茶树怎么长?”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检测报告“您看矮化茶园的农药残留都符合标准产量高、品相好才是市场需要的。
” 陆九渊接过报告目光落在“风味物质”一栏:传统藤枝茶的氨基酸、芳香物质含量高出矮化茶三成。
他想起昨夜在阿水伯家喝的藤枝乌龙茶汤入口是清冽的果香咽下去却有股子岩石般的刚劲像冻顶山的云雾在舌尖化了又聚。
“风味不是数据能算清的”他指着老藤上缠绕的野兰花“您看这藤蔓与野花共生雾气在叶片上凝结成珠这些微妙的Interaction才是茶汤里的‘冻顶韵’。
” 山风忽然变大吹得老藤的枝叶沙沙作响几片泛黄的叶子落在阿水伯的斗笠上。
老人捡起叶子放在掌心揉了揉清锐的茶香混着泥土气扑面而来竟比矮化茶青的草香多了份沉厚。
“当年日本人来推行矮化我阿公带着全村人护藤”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现在日子好了反倒要忘了老茶树的恩情?” 林明修的皮鞋在石阶上敲出急促的节奏:“恩情能当饭吃吗?冻顶乌龙茶要打进国际市场就得标准化、规模化——”话未说完忽有山雀从老藤间惊起翅膀带落的露珠正巧滴在他的报告上把“效率”二字晕成了模糊的墨团。
暮色漫进茶园时陆九渊跟着阿水伯去看藤枝母树。
那株百年老藤攀附在巨岩上枝干上挂着历代茶农系的红绳有些已褪色成浅粉却仍倔强地缠着树干。
“您看这藤节”阿水伯用茶刀轻敲树皮发出闷闷的回响“每道疤都是一次寒冻的印记每道弯都是与山风的较量。
”月光透过叶隙落在地上碎成点点银鳞像老茶树在岁月里攒下的星子。
归途中林明修的车灯照亮了矮化茶园的塑料地膜雪白的反光刺痛了陆九渊的眼。
他想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吊脚楼与山水共生就像这藤枝茶树与冻顶山的云雾、岩石、溪流共生。
“所谓茶道”他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老藤影子忽然对林明修说“不是征服自然是学会与时光和解。
这些老藤的枝干上爬满的不是岁月的痕迹是茶人与山水的契约。
” 是夜阿水伯的茶寮里炭炉上的铁壶“咕嘟”作响。
老人用双手捧起藤枝茶青让陆九渊看叶片背面的绒毛:“您瞧这绒毛比矮化茶密三成吸饱了云雾的水汽。
”茶汤入盏时雾气在窗上凝成水珠顺着玻璃滑落像极了老藤枝干上的露珠终将汇入山涧滋养下一片新叶。
窗外冻顶山的雾又浓了。
陆九渊知道这场关于藤枝与矮化的争论不过是时光长河里的一朵浪花。
但那些攀附在岩石上的老藤那些在雾中舒展的叶片那些茶农掌心的茧子终将用茶香诉说:真正的韵味从来不是效率的产物而是岁月在枝头写下的关于敬畏与共生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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